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故乡记忆之坳街忆旧

隆回坳街

隆回坳街

    湘地人善将略有坡度的丘陵称之为“坳、山坳”,湖南省隆回县城桃洪镇(旧名,桃花坪),就坐落在资江支流,赧水河畔的一片山坳上。

  旧城不大,起初不足一平方公里,人口不满2万,原本仅是湘黔商旅驿站,赧河水运物资的集散地。后来,外乡人多了,于是成街成巷,商铺商号纷纷建筑,湖湘风格的杉木板店铺,矗立鳞次栉比,渐成商贾繁华之地。

  旧城的街巷,沿邵(阳)安(江)公路而建,依次有交通街,而与公路纵向而行的尚有正街(老街)、工商上、下街、新街上等,还有一条名叫坳街。(又名坳街上),自工商下街、横街延伸蜿蜒,经一缓坡(即山坳)长不足500米,两边全是高大商铺,直至街尾赧水河畔。

  此前,此街全是由清一色大块青石板铺成,许是经年历久,青石板经人行马踏,磨砺得铮光细滑,暑季雨天时,赤脚走过,脚底温热湿润,滑爽极了。

  旧时,此街繁华,赧水河舟楫不断,河面上帆影点点,城内的人,衣食日常用度,全靠河中帆船承运供给,河坎上筑有巍峨码头。细心人曾数过,依山坳坡度,分三层级,共160多台阶,《宝庆府志》主笔,新化人邓显鹤先生曾有诗赞。

  坳街上,住有众多的人,以湖南湘乡双峰人居多。相距300米不到,有两座外国教堂矗立,一名叫天主堂,一名叫福音(基督)堂,都建得巍峨气派。全是纯青大砖,砖缝涂抹得齐整,不似中土建筑,颇有西境遗风。我家搬到坳街上时(其时,已改名永胜河街),就离天主堂不远,我曾好奇地去探奥秘,里面庭院以疏稀,楼上楼下,杂居了多户人家。腾出的空地,也被住户分割成小块菜地,绿茸茸的一片。而福音堂(基督堂)则是一方小门临街,经此沿狭长甬道而入,有一尖顶教堂呈现,归赵姓牧师暂管,其子赵圣安,人高瘦戴眼镜,性格极好,曾落魄桃花坪中学,教过我初中化学。此人文绉绉地,颇有老牧师遗风。今年夏天我回湘地隆回闲居。有天晚上,大弟陪我瞎逛。经此,大弟提议进去看看,我俩径行至教堂,内有多人正襟危坐,前面高台上,一老人面对众生,一口地道纯正的隆回话,惹得我心一惊。因为,曾经授业于我的赵圣安老师的口音,我是听得出来的,难道是他?我是近视眼,又离得太远,辩不清晰。就悄声问给我递《圣经》的中年女人,求证,她答,是的,是赵圣安牧师。我释然感叹。想必赵老师应有80多岁了吧,身板竟还如此硬朗,说话中气很足。

  那晚,赵老师,不,赵圣安牧师,讲授了一段关于信徒诚信、坚韧的章句,还很应当下社会实情实景。我就私下在想,宗教信仰,其魅力惊人。难怪当年的传教士们,不远万里,历尽艰辛,筚路蓝缕,争相前往洪荒不毛之地,传播上帝福音,甚至不惜终老异域。全不似当今佛门弟子,变味了,只求香客大供奉。

 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。经过剧烈先政治后文化涤荡,早先还在的洋人(当地人称长毛,洋鬼子),早已不见踪影。但传说仍很多。官方宣传,教堂是帝国主义文化侵略,宗教是麻醉人民的精神鸦片。民间传说那些长毛、洋鬼子,手臂上毛茸茸地,眼睛泛着绿光,凹进去,鼻梁高挺,讲话叽叽咕咕听不懂,当面很慈祥爱小孩,可人后呢?转背就露凶光,还挖小孩心肝蘸酱生吃呢……我们听后,泛起全身疙瘩,恐怖害怕极了。

  我们租住的旧屋不大,正是多级青石码头起始的位置。街邻有一男人,名唤钱诗顺,又名诗顺癫子。此人历史原不清白,似乎是曾当过国军。被划分为四类分子,遣散回家。此君心里憋屈,愤懑,久之困于发泄、郁积,竞精神失常,开始胡言乱语,继之大声嘶骂,夜深人静时,自幽深寂廖处,突地雷吼声阵阵,惊扰得人不能入睡,有热心人士多次反映,居委会干预了,将其视为发泄对社会不满,反攻倒算。有次动员多名精壮,将其强行拖出至黑鸦鸦人群中批斗。作为邻居,我平常不敢擅入他栖身的幽深厅堂。这次,倒看清了尊容。因久未晒太阳,其脸和上身暴露处都显白皙,双眼有光,眼珠白多黑少。他骂人懂得分寸,均为泛指,没有指名道姓针对谁,其言也虚泛,批斗者还真抓不住什么把柄。他所居为旧时商铺,一般进身很长。他倦缩于厅堂一角,在后面厢房散居的几户人家,每天都须从他身边经过。瞅他骂骂咧咧吼叫,起初战战兢兢,尔后,习惯了也就不再惧他,怪的是,他还真没有惊吓过身边的弱小。不论酷暑蚊虫,不论腊月寒冬,诗顺癫子就是如此这般,白天阵阵,夜晚阵阵,间歇性的骂上一通,谁也奈何不了。我曾几次偷窥,但他眼尖,有次发觉了,他突地亮开嗓子,又高腔吼了。吓得我头皮发麻,赶紧溜走。

  诗顺癫子,无疑是居委会那些好事者的心头大患。后来,有人借口要绷紧阶级斗争这根弦,要防止他借机反扑,伤害革命群众,就从派出所申请了一副脚镣铁铐给他套上。从此他行走时铁链哗啦啦峥峥地响,在寂静的夜晚,闻之也毛骨悚然。总感觉是住在重庆渣滓洞边。忆起那些坚贞的革命烈士们“带镣长街行”,仿佛他的铁链声响,在提示着我们的英雄,又在承受敌人的迫害了。

  奇怪的是他久不动,也不见阳光,冬天仅着短裤,夏有蚊虫,都不碍事。每天由其老婆,我们尊称二娘(好像姓夏,是位很了不起的女性)供饭三餐。

  而二娘,据说婚后并没有享到实在的福。反倒被癜子连累了,换洗浆补,每天还要出外打供销社的零工。逢到我地辣椒、大蒜旺季,河对岸的农民一担担,自渡船载过河来,经码头肩挑上岸,接下来,就轮到二娘们来捡选、晾晒、加工、包装了。二娘忙得团团转,但还得侍候着骂人的癜子,辛苦极了不说,在社会上还得低眉低眼,逆来顺受,卑微得不敢妄语。

  二娘人很贤惠,年轻时应该长得漂亮,记得那年我爸被无端冤枉隔离,当时小弟德平不足半岁,爸已没了工资,一家大小的一应日常用度,全仗瘦小的妈来扛着。压力大时,妈常在夜里痛哭,只要二娘在隔壁听到了,就会踱过来细声劝慰。后来,妈妈回忆,二娘的劝解很重要。她家都那样了,还能平和地劝我们,相比之下,确实生活就是,咬紧牙关,艰难迈坎。

  坳街上,后来住的人多且杂,有位钱姓女人,联组(居委会辖治下的基层单位)开会,她都喜好发言。暑天时,手扬一把蒲扇,边说话边扑打,脑袋频频后昂,俨然坳街一景。后被选为小组长,也管了邻近几户。此人好偷窥隐私,喜好打听家长里短,之后,聊作传播话资,招惹得人厌。有次,我挽一竹篮进屋,他发现后,急于知道用毛巾罩住的篮内盛了什么,竞快步赶到,硬是在我迈门槛时,急火火掀开毛巾,看清楚了才罢。街妨们嫌厌,有时逗她,故意不给她看,她倒撕得开脸皮,硬是纠缠,要弄清楚。那时,善良的街邻们没有隐私保护意识,只叹她如此执着认真,心里应是十分辛苦。

  坳街上,曾是商旅繁盛之地,自是各类人才不少。我记得,每逢街邻红白喜事,真是热闹讲究。尤其是白丧事,整条街的老少都被动员整合起来。举行湘地“守夜”的仪式,其繁复冗杂,恕不赘述。仅说一拨拨儿童(我那时也是)就会早早搬椅搬凳,聚集一起。少不了会来一年长者讲古(即讲故事),长者见多识广,口才极佳,讲述时还配合着动作。一举手,一投足,优雅极了,往往这时,我们忍住瞌睡,不理会家长的一再呼唤,围坐在他周边,不舍离开。催他快讲。这时他一般会卖关子,故作姿态,叫嚷着有事要离开,吊足了我们的胃口。少童们自是不忍且不让,拉住他衣角不放。他只好重又坐回,但吓唬说,我要讲鬼故事了。害怕的快回家睡去。被他挑逗起的好奇心、好胜心,岂可轻易压抑住,谁也不舍离去,长者就开始讲古又讲今,讲他亲历时此辈怪异费解之事。

  长者十分投入,一举手,一投足,恰到好处。那腔、那调、那做派,陶陶然也,他自己融进了戏中彼时情境,而我们,昂着头注视着他,也像极了是群爬在戏台边缘近距离观戏的顽童。他很艺术地将我们带进了金戈铁马两军厮杀的彼时,他扮厉鬼嘶吼,低沉的讲述或尖声细语的女腔,集男身、女身,正义、邪恶于一身,独自揽尽进了戏台中的众多角色,让我们整晚精神亢奋,堪比白天老师讲课时,还认真的盯着他,营造了良好互动的氛围,谁也猜不准从他的嘴中下一句,会听到令人毛骨悚然的表述,惹得我们十分矛盾纠结,既盼他愈真愈好,尽管曲折离奇,又惧他莫太惊悚,座中早已不乏害怕得心如鹿撞之辈,头皮麻酥酥的,不敢多望暗处,挪不动去小解的步了。在一惊一乍中,稚童们熬到天露微曦。哟,这时,他恍然大悟般起身走了,而新的一天又开始了。那边整理灵柩的人和操办饭菜的人,正忙成一团,长者径直走入,让我们哑然,他原本就是一位邀来行厨之人。

  多年后,我在想稚童的这一幕,堪为珍贵。如今的街祭早已简化,少了彼时的繁复,而擅讲古的长者也难觅踪影。如果时光停滞,长者应该是极富魅力的表演者,而他讲述的情节,绝对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上乘。他们彼此间的承接和传承,丰富了民间口头文学的积淀,经典如《水浒传》者,不就是由一批批民间说书人的口头演绎,口耳相传而丰富完善,最后用文字固化流传至今的吗?

  在幼童时我对“讲古”乐此不疲,不惧长夜漫漫,不怕蚊虫叮咬,听到那些惩恶扬善的故事,我仿佛亲临亲历,随之时狂时癲,时嗔时喜,大人们说,是沉进去了。

  只可惜这样的机缘太少了,时代社会变迁太快太大,想再饱耳福,已是侈望。

  作者系《大公报》

  高级记者

  已退休居深圳

  2017年9月9日。

来源:红网邵阳站

作者:徐德福

编辑:蔡智果

本文为邵阳站原创文章,转载请附上原文出处链接和本声明。

本文链接:https://sy.rednet.cn/content/139/2017/0918/40397.html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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