子六叔老了。
湘地酷暑三伏天,我在隆回县城桃洪镇见到他时,只见他身板仍挺,但牙齿脱了,嘴唇瘪了,往内凹进去,全身寡瘦,双手青筋暴露,握手时,已没了当年的力道。
“贤侄,哪阵风把你吹来的呀!”子六叔亲切地问。
我忙解释,是老母亲病重,妹妹石凤的手机微信截图,把我从深圳拽回故乡来的。
“哎呀,好多年了呢,没见到你了……”子六叔仍沉浸在回忆中。
“怕有20多年了哇,德福,我和你婶时常念叨着你呢”子六叔喃喃地说,随即,他唤子六婶赶紧搬板凳来,让我坐,又忙唤要婶去捉鸡,宰来待客。
我忙阻止。随我一同去的小弟德平也帮忙劝阻,子六叔方才罢休。
看得出来,子六叔还是那么真诚,好客不减当年。哦,是的,当年的子六叔远近闻名,德高望重,虎背熊腰,说话中气十足。我与他初识,继之深交,再成莫逆。此刻,别梦依稀,旧事泛起,正翻江倒海,奔涌而来…...
初识:我自枝柳铁路工地返回后,被安排在镇交通运输管理站(即现在的运输管理所)行政归镇委管辖,业务由县交通局领导。主要工作是管理非机动车运输市场,所有人力肩挑,车运和拖拉机在县城的基建物资,诸如沙石、水泥、砖瓦等一应业务,包括业务结算、违章违规处罚和牌照发放扣压。有天,来了拨人,打头的是一中年汉子,脸庞晒得黑黑的,说话嗓门大,中气挺足。这伙人一进门,就吵嚷嚷,急不择言。我见势忙唤安静安静,推举一人说。这伙人畏惧交管站的权势,都不敢吭声了。但打头的不怯场,“说就说,我叫肖子六,是来反映扰乱运输市场的几大症状的…..”事后,我对子六叔印象深刻,不仅他那次的表现有理有据,表述清晰,有极好口才,而且,也慢慢地与他交往多起来了。
深交:就工作层面而言,我俩本应搅不到一块的。原则上讲,我是管理者,尚有一定的行政权力,而他是服从者,充其量是当地一支运输队的头儿罢了。但在往后的工作来往中,交管站的工作,尤其是我负责的工作,发现都较顺遂。我起初不解,以为是自己长进了工作能力。后来,偶尔发现,子六叔在暗中帮我,作了很多私底下的工作,默默承受了很多的误解。但他却不表功,从未在我面前提起过。
记得,有次交通局召开专题会议,我特地在会上谈到了子六叔等人如何支持和配合我的工作,竞让主持会议的贺政同志感触很深地说了一句“这是好老百姓呀!我们共产党干事业,就得依靠这样的基本群众。”
莫逆:子六叔是旧县城郝水河对岸的人。旧时,归属武冈州郡。方言极重,如“我”说是“啊”,而县城这边的人归属湘地宝庆府,方言也重,如“我们”说是“昂立”,两地人相处一堆,极易分辨出来。
子六叔为人憨厚仗义,江湖上颇有声名。他很乐意帮人,帮助过许多素不相识和相识的人,而我则是其中受过他帮助的人之一。
这是一段感人的故事。话说,当年的我,心比天高,醉心文学。工作之余,就手不释卷,埋头阅读。而不理会人间尚有婚丧嫁娶。年龄渐大后,急坏了父母和亲戚。社会上也有人指指点点,怀疑我不谙人事,是搭错了哪根筋。临近30岁时,老母亲沉不住气,就暗中托付了子六叔等一大帮人帮我暗中搜寻,物色合适的女性。
子六叔是一言九鼎的人,受人之托,忠人之事,真还执着地去寻觅了。有天,急慌慌跑来,我妈一听,觉得合适,于是彼此密约,如此这般一番,苦心设了一个套。
记得,那是一个黄昏。饭后,我循例要外出走走逛逛。但那天,我妈早就堵在门口。慌慌说,今天不能走,子六叔有事,要你去他家。我楞了。看妈神色不对,心里在嘀咕。可妈啥也不再多说,就催我快走。半路上,我偶尔返身回望,哟,我妈尾随来了。妈很尴尬,讪讪说,怕你不去,我就来了。我让妈与我齐走,妈才说,你子六叔家来了一个女孩,好象是邵阳县的,人家大老远跑来,约你见见哩。
我始急后怒,神秘兮兮地,竟为这事,就想扭身返回,被老母亲一把扯住。柔声柔气哀求:“你呀,老大不小了,你还单身,为娘没有面子呀。今天,只去看看,又没要你承诺,加之,子六叔为这事容易吗?待会,你见到他,由他讲故事给你听吧!”
话已至此,我只得屈服。
在子六叔家,我被安排坐在他家堂屋的煤火灶台的饭桌旁,子六婶跑前跑后去张罗瓜子和茶水,不一会,从他家的长长的厅堂后面,款款走来一女子,到我身边时,唤了我一声(当时,我心里极紧张,好象耳边有声音传来,但确实没听清,据女子事后说,她是叫:“小徐同志,你好”)我心里一激灵,手心冒出了汗,紧捏着当时极流行的手帕,羞得不敢抬头。
子六叔、婶和我妈与那女子说开了。整个晚上,我紧张得不敢瞅女子模样。
好在女子聪慧,见我一直低头不言声,就悄声向三位老人讲,让我与小徐同志外出走一趟吧。
出外走一趟,有夜色掩护,我就自然多了,起始一前一后,后来并排行走,女子坦承,看你那窘境,我只好约你外出,还不快谢我。
黑夜中,我咧嘴笑了。
女子告诉我,她姓彭,是邵阳县金称寺人,现在在金桥小学教书,国家教师…..那晚,她说了许多,但我只记住了,她说她不敢教小学一年级,我忙问,为何?她答:因为方言太重,一年级要教学生拼音,会误了学生,这句话,于我震动强烈,我认定,这应该是位诚实的人。
这,就是我的发妻彭秀兰女士。
于是,我们都对彼方存有好感。
于是,在老妈的唠叨催促下,在子六叔的奔走下,我脱单了,当年(1988年)临近年关(农历12月26日)我们结婚了。
在我的结婚喜宴上,子六叔估计喝醉了,讲起了往事,遂解了诸位的疑惑。
子六叔说,那时,他已弃运输而改行,去贩黄豆了,他和婶常去离家百十里的山区挨家收黄豆,一升一斗的攒足,走山区小路一担担肩挑回来。话说当时,受老母之托,他有心帮我,就趁机遍访,看是否有合适的待稼之人。许多次,许多遍后,在新宁县丰田乡有住彭姓人家歇脚休息时,听说邵阳县金称寺乡大塘村有户教师世家,有女待字闺中,子六叔闻之大喜,立马要去,彭姓留他,吃完饭后,偕同前往。子六叔一想不妥,他得对我负责,就劝她不必同去,只告诉他大致方位,让他自行暗访试探。
金称寺乡大塘村与新宁县丰田乡接壤,当时,山路崎岖,交通极不便利。子六叔跌跌撞撞,赶到那时,夜已微暗,他找到当时的金桥小学校,见一女子正悠闲地挥舞竹杆,在驱赶一群雏鹅归屋,忙问,老师,请问学校是否有黄豆要卖?子六叔此刻是恢复本尊,行话随口而出,而女子笑答,黄豆是有,但要校长点头才能卖的。子六叔说,我听女子的回答,举止优雅、得体,当即就替德福作主了。
事实证明:子六叔谨慎地办了件好事,彭秀兰小姐美不在外貌,但确实极有内在美。在尔后的岁月中,助我、挺我、维护我、宠惯我,给了我极大的幸福和温暖。
世事难料呀,谁知,当年电大毕业后,我竞去株洲应聘了《新闻图片报》记者,谁知,记者在尔后的社会中如此动荡。为了生计,我东奔西走,寻求合适岗位,终在深圳商海中沉浮、挣扎近7年后,扭头上岸,先在《深圳特区报》重操旧业,后又在香港《大公报》终老退休。期间,20多年,也曾携妻女回家过年,但每次都行色匆匆,2—3天短时间,一晃而过,竞没顾上去看望这位尽心尽责的红娘了。
子六叔,今年高寿85岁,而我也62岁了。从年龄上论,他是我长辈,便忆起当年交情,不知不觉间,遂成了彼此贴心信任的莫逆之交了。
这次母亲病重,我在陪护期间,执意要小弟德平骑摩托载我去访肖家。小弟凭记忆找到了。肖家正在修缮粉刷房屋。有人指引,说是屋边堆有砂石的那户就是。我忙驱车赶去,见到久别的子六叔,双手紧握,自然激动不已、感慨不已。子六婶尚健,说是曾托许多人打听,惦记着我离乡背井后的生活,是否如意富足,极想见个面瞅瞅……说得我窘极了,脸颊发热。
是的,子六叔,贤侄德福对不起你。你们伉俪有恩于我,而我却忽略了,怠慢了,极没良心。
子六叔还是当年那副侠义心肠,见我急着赶回,就打岔说,那好,你去照护老母亲吧,她吃了好多苦的呀!改天,我们再去你家。
果然,第二天,子六叔夫妻俩来了。
是他那开出租车的儿子专程送来的,还带来了活蹦乱跳的两只活鸡和活鸭,嘱我熬点汤喂母亲。
第三天,已是高龄的子六叔,步履蹒跚地又来到我家,在母亲病卧的房间,陪我坐了很久很久。
临中午时,大弟德贵媳妇淑凤炖了鸡,请子六叔上楼午餐,子六叔推脱着,我执意要请,只见他点头,一步一挪地上楼去,我们给他盛饭夹菜,他筷子一举,忙挡住,说要自己来,将夹到碗中的菜一一退回菜碗中,只用汤匙舀了几口鸡汤,伴合着半碗米饭,慢慢吞咽。此时,我注意到,子六叔已没了牙口,嘴唇瘪了进去,嚼不烂整块的美味了。
(写于2017年8月31日)
(编辑 李金娟 编审 王龙琪)
来源:红网邵阳站
作者:徐德福
编辑:蔡智果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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