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走近丹桂街，内心忐忑。

　　这是湘西南重镇湖南省隆回县城的一条200米长的街巷，如今仿徽式白墙黛瓦的四层砖楼民居，取代了早先记忆中的木板铺面，比邻而筑，连接成了一条丈二宽的街弄。

　　听老辈人说，隆回县城早先名叫桃花坪，是邵(阳)黔(安江)间往来商旅的一处驿站。生意人多了，大家约定择地而居，家家都是用当地杉木锯板桐油涂饰的宽敞铺面，为囤货不受潮湿，一般都会在地面用二寸木方垫高，铺上整层厚实木板。

　　那时，县城尚小，长宽不过一公里，人口不足二万人。确定隆回县治在这公路要道上后，建设加快了许多。小时候，很好奇常有许多外地人在此走动，讲话脆崩崩的好听极了。我曾问过母亲，何谓丹桂街，忙于生计的母亲不耐烦地怼了我一句，不晓得，大家都这么叫，也就这样了。

　　母亲告诉我，丹桂街是我出生的胞衣之地，那时，家里穷得没有房产，租住在此间(具体住址记不清了)。

　　所以，自童年起，丹桂街就是一处值得我向往记住的地方。

　　这次母亲病重，我从千里之外的深圳匆匆赶回，闲暇之余，我好奇地随处转悠，竟不由自主地走进了丹桂街。

　　这是酷暑三伏天的黄昏，热辣辣的阳光威猛地烤热了地面。我悄然走进街口，心虚得偷窥着巷子内不多的人群，内心十分矛盾，既怕被人认出，又恐无人识得，落寞得悄无声息。

　　凑巧，缓步行走时，从一敞开大门走出一位女子，看见我，微笑着打招呼“咦呀，好多年没见了，你还现样子哦”，她见我讶异着，忙说：“你还认得我不?”我忙摆手，要她先不要说“你姓王”，脑海中我快速忆起了当年那正值豆蔻年华的小姑娘“你叫王红英，是吧。”“对，对，没错，没错，好多年没见到你了，你还好记性哟。”这女子忙拉我在街边的塑料凳上坐下。边欠身边说，“好多年了，好多年没见你了，怕有30多年了呀”我微微张嘴，思绪却闪回到了昔日。

　　是的，几十年光阴，转瞬即逝，当年，一腔情怀、风华正茂的男子决绝地告别故乡，走向州府、迈入省城、奔赴深圳，以致游走欧美、遍历大半个世界，最后在香港退休，深圳定居。思及忆及，在人生的路上为信念理想昂扬冲杀，如今，老之将至，两鬓霜雪，步履蹒跚，再重返故里，岂不令人感慨唏嘘。

　　我打听起旧时的玩伴，红英一一与我细说，我说游子在外，不论何时何处，心膛中总是惦记着故乡故土，梦呓中常忆起那模糊而又清晰的顽蛮场景。

　　我问她，

　　你哥呢?

　　她赶紧扭脖往四处张望。只见说话间一会功夫，在我们坐的四周，人似乎多了许多，有人在不停地往外摆放塑料凳，我问咋回事，红英悄声说街邻谢家奶奶离世，这伙人都是来吊唁的，因为不事张扬，也就简省些，不搭灵堂，不奏乐鸣炮，大伙来坐一坐，陪老人最后一夜，明早就出殡了，她说这是时下湘地最流行最省事的新民俗。

　　说话间，人丛中有位墩实的男子在忙着四下张罗。红英忙指着他招手唤他过来。及至眼前，他眼晴一亮，认出了我，忙不迭双手拉住我，连声问：“咦，怎么，你什么时候回来的，好多了年哇”，我也认出了，这是红英的二哥吉宝。当年，我们几个年龄相仿，常喜聚堆，呼朋唤友，在各家进出，吉宝的父母亲都很善良好客，见到我们群聚一起，总是热情有加地倾其所有招待。

　　印象中，那时吉宝家刚从农村返城。当时，时兴落实政策。吉宝父亲有满腹委屈，要我帮他写出来反映给上级。记得，我曾多次应邀去他家，写过不少“情况反映”“报告”一类。记得冬日寒风凛冽，我坐在他家炭炉上的桌子边伏案疾书，老先生边说边回忆，及至伤心处，不免眼泪双流，有时，嚎啕大哭，全然不顾围在周边的晚辈们。

　　我依稀记得，王老先生有身好手艺，是远近闻名的泥水匠，回城后被安置在县建筑公司。他的老大、老二两个男孩也承建了此门手艺，红英始则在单位幼儿园当老师，继之调自来水公司，最小的老四则去部队当兵，回来安排在建设局。一家老小都有了着落，生活富足了。

　　夜色降临，僻静的丹桂街的灯光不太明亮，街巷两边有人忙碌着，红英说，这是街邻们约好在这里文明安静守夜呢。

　　而吉宝，则是今夜的主角，说话间，他忙不迭地在张罗着铺排指挥着，俨然一位全身披挂的临战前的将军，看他这般，为不影响，我忍住了诸多话题，起身告辞。红英伴送了一程，说了阵琐屑事。我好奇，此刻街邻们仿佛约好了似的，每户都大开着门，有的还搬出了小方桌，三五相投的人，呼唤着围拢坐下来，已有好几桌开始了牌局，吆喝声渐次此起彼伏。

　　“我们这条巷子，彼此知根知底，都是几十年的老乡邻了，彼此相处和善友好，红白喜事都愿拢身。”红英见我不解，随即解释着。

　　是啊，难得的街邻和睦。自开埠以来，此地民风古朴，宅心仁厚，有事愿意出手相助。在时下物欲横流，人人逐利薄义，惟恐财帛聚无多的当今，尚能如此，实属不易。

　　走出丹桂街，周遭已是华灯初上。时下的县城繁华处霓虹闪烁，俨然一副都市富贵派头。弦歌四起，人头攅动……，可有谁知晓，今夜良宵，在繁华处的不远，丹桂街的街邻们，正在悄然但不乏庄重的举行一场特别的街祭。既无悲啼又不喧哗，街友街邻在安静的氛围中，陪伴这位谢家老母人生的最后一程。以特别的方式缅怀老人生前历练过的诸般苦辣酸甜。

　　这，就是我的故乡，我的湘中胞衣之地，我不能忘记的湖南省隆回县桃花坪丹桂街。

　    （香港大公报记者 徐德福）